題記: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眼淚, 因為我對母親愛得深沉。
母親1925年出生在一個叫做棗樹店的小鎮,母親一生生了四個兒女并養育成人。母親是1998年離開我們的,可直到今天,我還是刻骨銘心地想念著母親,想念著母親在時的那個老家。
我的老家在金橋,一排四間草屋,一個長方形的院子。院子里的石榴樹是我妹夫栽的,每年七月間,石榴花開得如火如荼,待秋天回家時,母親便踮起腳,從樹上摘下幾個最大的石榴,帶給她在遠在城里的孫子。母親說,待石榴熟透,她還要分一些給鄰居的孩子,那些孩子眼巴巴地看著這些石榴一個夏天了。
老家院里的兩棵油桐樹是我下放的第一年——1975年栽的,當我不在母親身邊的時候,梧桐樹晝夜陪伴著我親愛的母親;母親閑時常撫摸著一天天長大的油桐樹,想念著不在身邊的兒女。
老家院子里有口壓水的井,那是我們多次勸說后,母親才舍得花錢請人打的。有了這口井,母親就不用請人挑水吃,不用去塘邊洗衣、洗菜了。每逢天旱或雨雪天,母親還讓左鄰右舍來此用水。井邊有口儲水的小水缸,每天早晨母親總是把水缸裝得滿滿的,于是,她的孫兒、孫女回老家臨走時,也學著把缸里裝滿水,這時,站在一邊的母親臉上便溢滿幸福的笑容。
我、妻子、孩子一家三口回家的日子,是母親最為高興的日子。母親最疼愛她最小的孫子,而孫子卻難得回去一趟。每當孫子回家的前些天,母親便忙碌起來,買糖果、買菜,若是冬天,必一遍又一遍地曬棉被。當孫子到家時,母親就會架起火盆,把她托人從山里買來的炭燒得旺旺的。天沒亮,母親又會趕到集市等著買最大的鯽魚、最肥的老雞給她的媳婦和孫子吃,這時候,滿街的人都知道,許老太太的孫子回來了。那時孩子小,最多的還是我一個人回家,我一般是早上九、十點鐘到家,每次回家,母親都說她今天不知怎么正好買了好菜。母親一邊做菜,一邊與我敘家常。那是怎樣幸福的時光、怎樣可口的飯菜啊……
母親知道我冬天易受涼,所以一再囑咐我冬天要穿得暖和些,尤其下面要暖和,寒從腳下起啊。大約是1986年冬天的一個中午,窗外白雪飄飄,我伏在客廳的桌子上備課,這時有人敲門,開門后,見是一位老家的熟人,他抖抖索索地遞給我一個網兜,說是"你媽帶給你的"。我打開網兜,解開包裹著的一層層布,里面是一雙嶄新的棉鞋:黑平絨的面子,白鞋底,一針一線,極其清晰。這是母親給我做的鞋……是的,母親做的,我的嗓子一下堵住了……母親那年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。
母親是屬牛的。母親常說:人出生的時辰不同,命也不同,比如屬牛吧,一種是吃飽后睡覺的牛;一種是滿山找草吃的牛。母親說她一輩子操心,象找草吃的那種牛。母親和父親在街道的小商店工作,商店說是集體辦的,其實沒什么保障,生意好的時候,有人來檢查、來收費;生意不好的時候,找誰也不管,所以母親一直盼望我們好好讀書,以后好有個正式工作。商店有三間門面,木板門、泥柜臺,靠墻一排貨架,上面擺滿雜貨。集鎮上的小店沒有上下班的概念,天亮賣貨,夜晚關門。母親和父親每天大約在天明前兩小時就起床了,一邊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廣播,一邊掃地、抹桌子、生煤爐、燒水。把家里打掃好后,又一道去商店打掃衛生、整理商品,開門營業。我愛人在機關和校園里長大,屬于晚睡晚起的人,剛到我家時怎么也不適應,常問我,你家人怎么天沒亮就不睡覺了呢?
母親晚上也去店里。柜臺上擺一盞被母親擦得極明亮的煤油燈,燈下,母親嗤啦嗤拉的納著鞋底,有一筆無一筆地賣著貨。我上小學的時候,常跪著長條板凳爬在柜臺上,在母親撫愛的目光下和沙沙的納鞋聲中寫字、做功課,大約到晚上九點鐘的樣子跟著母親回家。回家的路上,我們邊走邊說話,有時母親問我,你長大跟誰過,娶不娶老婆。我說,我不要,我跟媽過。那時的我,回答是認真的……有時,月光如洗,蛙聲如潮,我和母親誰也不說話,我是在專心地看著地上隨我和母親移動的身影,而母親在想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。放假的時候,我白天把作業做完,晚上就不到母親那去了,而是到一個叫做農產品交易所的地方聽大鼓書,可每聽到關鍵處,母親便喊著我的乳名喚我回家。母親的呼喚是親切的,她讓我記憶終生,詩人但丁曾說過: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,那便是母親的呼喚。
母親個子不高,但母親是個極堅強的人,面對困難、面對打擊,她從不嘆息、從不低頭,我極少,不,應當是從沒有見過母親流過淚。我的祖籍在河南商丘,聽先人說,自祖父輩以上七代行醫,經年累月,家藏醫書數卷,先人中還有一人曾救活一位垂死的年輕孕婦,被當地譽為有起死回生之術。可惜至祖父輩時,祖父的一個兄弟為鴉片所染,賣去祖傳醫書,以致家道中落。我的祖父是由河南逃荒到安徽一個叫金橋的地方。那是個小集鎮,有誰在這樣灰色的小鎮上生活過嗎,單門獨戶,舉目無親……。父親是個認真而文弱的人,文化大革命中被列為批判的對象,作為孩子的我們,那時從心底感到孤獨和無助,在那時,惟有母親能保護我們,她不低頭、不掉淚,站得穩、走得正,她堅信日子會好起來的。我很喜歡聽一首叫做"好大一棵樹"的歌,每當聽到這首歌時,我便想起我堅強的母親。
母親的娘家有外公、外婆、舅舅、舅媽。回憶起來,只朦朧記得外婆和母親在家里對面坐著敘家常的樣子,外公的模樣我是一點也不記得了。舅舅一生無兒女,后來我大哥過繼給了舅舅。可舅舅、舅媽去世早,大哥文革中也死于腎炎……,想起來,母親娘家可謂傷心至極。但在我印象中,母親從未提及這些。今日想來,年輕的母親覺得孩子尚不省事,講這些孩子也不懂;中年時,母親整天想的是幾個孩子成家立業的事,更無暇談及;待到母親年邁與孩子是聚少離多,或許擔心在短暫的團聚中談及這些傷了兒女們的心,所以把這些傷心的事一直放在心底。法國一位哲人說,女人固然是脆弱的,母親卻是堅強的。
母親去世的前一天夜里,下了好大一場雪,漫天皆白,地上積雪盈尺,清晨,我得知母親垂危,于是踉踉蹌蹌往母親住處趕。這時,大腦恍恍惚惚,一片空白,只覺得路上人很少,出租車幾乎沒有,大地靜得出奇,白雪讓人頭昏目眩,我沒有思想、沒有悲哀,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。我努力在想,我在哪,我去哪?我怎么想起了1984年,那也是好大的一場雪,積雪沒膝呀,可那是我的孩子出生的日子呀……難道……我的親人生與死的日子……都和大雪有關嗎……惶惑中,有一輛的士在我面前緩緩停下,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,似乎說看我有急事,就停下讓我上車……,我怎么啦,我在夢中?是的,我做過這樣的夢,母親去世了,我大哭……猝然哭醒,原來大夢一場,母親并未去世!悲去喜來,我的心怦怦地跳,于是趕緊在星期天回家看望母親。
但這次…… ,這次……母親真的去世了!母親永遠地走了……
母親走了,我不用牽掛她了,不用牽掛她在雨里,不用牽掛她在風中,不再牽掛她生病,也不再牽掛她節日的孤獨了。我沒有媽媽了,沒有人像母親那樣管我了,可我的媽在哪啊,我的家在哪!當我出差在外,身處日暮黃昏的曠野,看到炊煙縷縷升起時,我聽到母親悠長的呼喚;當我外出歸來,回到城市,萬家燈火撲面而來時,我聽到了母親悠長的呼喚。
母親去世后,我朝思暮想,但一直也未夢見母親。直到母親去世后一個多月的一天夜里,我突然夢見母親或者說母親來看我了。那是在金橋老家的屋子里,母親和衣而睡,衣服極整潔,面部極清爽,神情也極安詳。我不相信是真的,我擔心這是夢,但抬頭看卻真是金橋老家呀,房子中央還是橫著一根掛毛巾的鐵絲,用手一摸鐵絲上的毛巾還濕漉漉的呢。我趕忙呼喚母親,哭訴我們以為她去世了,訴說我們對她徹骨的思念…… 大夢醒來,萬籟俱靜,擰開燈,時針指在兩點,我睡意全無,心中百感交集,惆悵萬分……"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",當我有能力使母親過得好些的時候,母親卻走了,當我真正懂得孝心母親的時候,母親卻走了……我對得起母親嗎,天知、地知、母知、我知,然而,慈母已逝,茫茫天地間,誰能告訴我!
我不知道是否有天人感應之說,反正母親出殯的那天,天突然放晴,一路上,青松翠柏,一路上,白雪皚皚。太陽透過樹林,赤橙黃綠,毫光萬道,似在為母親送行。我心中感慨萬千:"慈母西去心欲摧,白雪漫天淚滿衣。可嘆一別成千古,而今只盼夢中歸。芳草萋萋年年碧,思母情長夜夜啼。最憐老父依閭望,風急天高孤雁飛"。我把我的這首詩,把我滴血的心、長流的淚,把我那無窮無盡的思念,跪獻于母親的墳前,愿她在遙遠的天國——幸福、平安。
我和我的老師
年齡逐漸大了,便喜歡回憶過去的事,尤其回憶那些曾經引領、幫助、關心過自己的人,老師,便是這些人中的一部分。
在金橋小學讀書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。四合院式的小學建在小山坡上,這所大人看似一般的小學,在孩子的眼里卻是無比的闊大,學校里的老師更是非同尋常。郭崇武是我的語文老師,細條個,長方臉,大眼睛,一副軍人身上才有的機警和干練勁,人也耿直。他的字寫得尤其好,大概學的是柳體,很清秀。除了字寫得好外,同學們還傳說他身上有些功夫,據說兩三個人絕對不是他的對手,有這樣的老師,頓覺安全了許多。郭老師兼學校少先大隊輔導員,六年級時我擔任了少先隊大隊長,戴三條杠的臂章,與郭老師的接觸也就多了起來。郭老師對我很好,教我做少先隊的工作,他也很信任我,放假了,他要回城里了,就讓我代看他家的門。我們的教導主任姓童,童什么?記不清了,但模樣記得清楚,個子不高,寬額頭,額頭上的皺紋一條是一條的,頭發稀疏但梳的講究,眼睛很有神,象誰呢,比較起來有點像薩馬蘭奇。踢球是童主任拿手好戲,學生愛看。童主任不是在地上踢球,學校院子不大,又沒有現在的草坪,踢不起來。他踢的是兒童拍的小皮球,你看好,站穩了,運足氣,把球輕輕拋起了,待球下落時,右腿后擺,腳尖繃直,飛起一腳,好,腳尖直擊小球,遭到重擊的小球筆直地向空中射去,越來越小……在學生的一片歡呼聲中,童主任雙手叉腰仰望天空,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。歡呼之后的我們頓覺渾身輕松,隨著上課的鈴聲,嘰嘰喳喳跑向教室。學校的校長姓衛,叫衛道倉,黑皮膚,小個頭,個子雖然不高,可全校老師沒有不聽他的,服他,為什么,人家實干、苦干、有威信。我們學生一般跟他接觸不上,但后來文化大革命來了,情況就發生了變化。那時我已經六年級了,隨著馬路那邊中學紅衛兵上街游行,我們小學的課也不上了,停課鬧革命了,回家了。不久,學校又把高年級一部分同學叫回來,說是要復課鬧革命。回到學校鬧革命的幾個同學,晚上擠睡在院子里用課桌拼接的床上,你一口、我一口,分吃著一個同學從家里帶來的西紅柿。這時,衛校長走過來,小聲地說,你們白天對我的批判不行,沒有力量,你們要講得狠一些,這樣才能通得過,你們幾個晚上一定要想一想。吃柿子帶來的興致很快就沒有了,大家翻來覆去想如何使批判有力的事,想到最后,終于想到衛校長曾批評我們下河洗澡的事,就拿這件事批判他吧。于是第二天會上我們說,衛校長咒罵我們革命小將,說我們不該私自下河洗澡。這時衛校長抬頭望望我們,似乎覺得還沒力,我們一急,就把家長罵我們的話用上了,他還說下河洗澡淹死了,還不如汽車壓死了,連尸首都找不到。這句話似乎有力,因為大家都不吱聲了。晚上在院子里睡覺時,衛校長又慢慢走過來,寒暄兩句后說:同學們,我記得我可是沒講過汽車壓死比河里淹死好的話,你們再想一想。后來好像我們也沒再想了,只是覺得話說過頭了,對不起老校長。小學畢業后,我沒能升上初中,在家呆著。記得有天傍晚,衛校長來到我家門口,站著與母親敘話,大意說我學習很好,學校原先還打算發展我入團的,升不了學是因為有人寫信反映我父親歷史復雜,讓我母親不要責怪我……。母親聽著,一直不說話,怔怔地看著站在一旁的我,眼眶里的淚水一下涌了出來。
上不了中學,只有在家了。后來說是可以上一所農中,我就去看了那所農中。山坡上蓋有四間房子,孤零零的,但里面什么都沒有,也沒看到老師,于是我也就死心了。上初中是三四年后的事了,其間,我就跟著被下放的父親學農活,拾糞、砍草、販賣米糠、開荒種菜,還拉過大鋸。拉大鋸能掙幾個辛苦錢,但活太重,一般人干不下來。自己除了有點累也倒沒什么感覺,可母親難過得不行,跟我二哥說,太小了,會傷筋骨的,不能再干了,還是找找人讓他上學吧。二哥找了一個教過他書叫做“二陶”的老師,陶老師說,上初一年齡大了些,讀初二吧。于是我就上了金橋小學附近的金橋中學。畢竟初一的書沒讀過,上初二底氣不足,尤其怕提問。教數學的老師是位女的,叫江正嵐,瘦瘦的、高高的、黑黑的,戴一副鏡片有點黃的眼鏡,很少笑,就是笑,笑意也就是在唇邊一帶而過的那種。江老師數學思維極其清晰,課講得干凈,按農村話說,如劈干柴一般,對學生很嚴厲,批評人也如劈干柴一般。前邊的課我都沒學過,但她不管,專找你提問。最怕的是她把題目在黑板上出好以后找學生上去做。每當這時,她的目光緩緩地掃過全班,全班同學也緩緩地低下頭去。“李明陽”,我頭腦一炸,然后是一片空白,也不知怎樣走上講臺、怎樣下來的,只是事后下決心要學好數學。除課堂學之外,跟我二哥學,他是高中的老三屆學生,功底好,后來數學成績也就慢慢上來了,一次全校數學競賽還得了個三等獎,為此江老師還讓我到她家吃了頓飯。但數學我還是怕學,時至今日做夢,往往是數學考試的試題做不出來,以致急出一身冷汗來。語文學習就不一樣了,語文老師叫汪淑仙,也是位女老師,白皮膚,略微有點胖,戴副紅邊的眼鏡,一團和氣的樣子,課上課下經常聽到她爽朗的極富感染力的的笑聲。每周一次作文課是我最高興的時光。她從厚厚的一摞作文本中抽出我的作文,高聲地朗讀,細細評論,然后再讓同學評論,這時,同學便向我投來羨慕的眼光。汪老師的作業批改也十分認真,她會在她認為寫的好的段落畫上紅圈圈,寫上許多鼓勵性的話語,也會在眉批中指出你的不足。我讀高中時換了個語文老師,新語文老師原先在合肥那邊工作,叫趙一新。畢竟是合肥去的老師,做派跟當地老師不一樣。一身黑色的中山裝,皮鞋也擦得干凈,筆挺的。趙老師個頭不高,寬額頭,瘦下巴,上唇好像有短短的胡須,不茍言笑,很有點像魯迅的樣子。第一天上課,走上臺來,也不自我介紹,只是拿起粉板擦在講臺邊緣磕了磕,轉身將黑板上沒擦干凈的地方擦了個干干凈凈,撿了支尚未用過的粉筆,干咳兩聲,抬起臂,沙沙地在黑板中間寫下要講課文的名稱:《論“費厄潑賴”應該緩行》。呀!就這幾個字,把學生給徹底鎮住了,沒見過寫得這么好的字,剛勁有力,棱角分明。接下來是講課,條分縷析,細致入微,有板有眼,再現了魯迅先生文章的論戰風格,學生覺得如飲甘露,如沐春風。下課鈴響了,大家方從課文中醒來,不自覺地站了起來,以示崇敬,趙老師在大家敬佩的目光中飄然而去,似乎并不在意我們的反應。到后來,趙老師擔任了我們的班主任,我也當了班長,他放手把班里的工作讓我做,使我得到學習以外的鍛煉,當然這是后話。趙老師現在合肥,我自己忙于工作和生計,很少看他,前不久,在合肥的幾個同學把趙老師夫婦請到一起,共進晚餐,共敘師生相處的日子,其樂融融。那天,我給趙老師送了一副自撰自寫的條幅:“斗轉星移四十年,丘壑也已化桑田。更喜千流歸大海,師生談笑憶從前。”那晚,趙老師喝了好幾杯酒,閑聊時話不多,一如既往讓夫人講。看得出是十分的高興。
我是由下放知青考入安徽師范大學的,屬于習慣上稱作“七七級”的學生。文化大革命后十年未進行高考,七七年的首次高考,使一大批優秀人才進入高校。廣大學子帶著振興國家的使命感,如饑似渴地學習。高校的教師也從“牛鬼蛇神”的陰霾中走到陽光下,走上闊別多年的講臺一展身手。在我就讀的中文系,那時張滌華先生的名氣已經很大,是著名語言學家,學識淵博,著述宏富,成果涉及目錄學、詞典學、現代漢語、古代漢語等眾多領域,大家尊稱他為張滌老。張滌老屬于我們為之驕傲和仰慕的老前輩,那時年事已高,不上課了,偶爾開講座,大部分時間是閉門著書立說。我因為與張滌老的兒子張勁秋是同班同學,有時應邀去他家玩。老先生清癯,和藹,穿著布紐扣的中式服裝,溫文爾雅。每次去都見他坐在藤椅上寫東西,桌子上放的是讓我們感到很深奧的線裝書。我們這些學生去他家,認識不認識的,他都站起來點點頭以示歡迎。我們上學期間,中國女排很火,每場球舉國關注。那時電視機很少見,大部分人都是圍著一臺收音機,收聽著名播音員宋世雄的現場解說,宋世雄的解說也確實好,干凈利落,語言流暢,聲音具有穿透力。但張滌老家有一臺黑白電視機,我們更想看畫面,看比賽實況。于是,張滌老便讓家人把所有小板凳集中起來,排成兩排,好讓我們都能坐著看比賽……。孔子曰:“逝者如斯”,去年已是張滌老誕辰一百周年了,我作為學生參加了紀念活動,有感于先生的高風亮節,書寫了一幅“智者虛懷如水靜,高人清品與山齊”的條幅以為紀念。我的大學老師中還有位叫余恕誠的老師,講唐宋文學,對唐宋詩詞的研究造詣頗深。余老師屬于不故意顯山露水的那種人,講課時臉上始終帶著謙遜的微笑,慢聲細語,娓娓道來,如杜甫《春夜喜雨》所贊美的“好雨”,“隨風潛入夜,潤物細無聲”,用如春雨般的話語來撥動你心靈深處的感情之弦。他的詩詞分析有極鮮明的節奏感,一如宋代蘇軾《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》所寫的:“黑云翻墨未遮山,白雨跳珠亂入船。卷地風來忽吹散,望湖樓下水如天。”由“黑云翻墨”到大雨滂沱,再到風吹云散,最終進入“曲終人不見, 江上數峰青”的水天一色的澄明境界,一堂課,便是一次感情上跌宕起伏的歷程。余老師待人寬厚,因為是肥西老鄉,更因為他的平易近人,與他漸漸熟悉起來。老師話語不多,作為學生的我亦如此,每次到他家后,路上準備好的幾句話不多久就講完了,然后便是靜坐了。余老師的老伴來自家鄉的農村,但余老師夫婦相處得極好,記得每當講到老伴晚上端熱水讓他泡腳時,老師臉上便彌漫無限的溫馨。在我的印象中,余老師屬于不會經營人際關系的人,本色處人,書法大師啟功先生說“立身苦被浮名累,處世無如本色難”。可見本色處人是很不容易的。余老師一直當教師,自己也樂此不疲,后來聽說他獲得全國教學名師的殊譽,并被選為省政協常委,可想而知憑的是真才實學,也應了一句老話:“養成大拙方知巧 學到如愚乃是賢”。當時給我們上課的趙慶元老師算是年輕的了,比我們大不了幾歲,主要講授中國文學史中的元明清部分,有激情,口才極好,講課十分生動。北方人性格,豪飲,喜交朋友,與學生稱兄道弟。我是通過同學黃元訪認識他的,記得有一個冬夜,外面下著雪,在他低矮而暖和的屋子里席床而坐,一個魚頭、一斤酒,三個人,沒有酒杯,就倒在一個把缸里輪換著喝,邊喝邊海闊天空地吹牛,那酒喝得——真是——不亦樂乎。可惜慶元老師英年早逝,真可謂:“一生坎坷路,滿腹元明清”。
人的一生會遇到許多位老師,正是這些幼兒園的、小學的、中學的、大學的老師的教育、引領、幫助、關心,才使自己健康成長。年少時體會不深,取得一點成績,私下里總以為是自己一身的本事,經歷的世事多了,方才真正明白一個人從小到大,成人成才,都飽含許多老師的心血和汗水。還是那首歌唱得好:“長大后我就成了你,才知道那間教室,放飛的是希望,守巢的總是你”;“才知道那塊黑板,寫下的是真理,擦去的是功利”;“才知道那支粉筆,畫出的是彩虹,灑下的是淚滴”;“才知道那個講臺,舉起的是別人,奉獻的是自己。”